苏丹

比起停在原地慢慢老去,我宁愿选择出发丨单


转眼年就要进入到最后一月,在度过分裂、封闭和令人沮丧的年后,希望年我们可以重新拥抱世界。12月1日也将是水手计划——青年创作者资助项目的报名截止日,如果你有兴趣参加水手计划,请抓紧最后机会提交报名表!(点击此处报名“年水手计划”)今天分享的这篇文章,来自去年手水手计划的一部参与作品,是台湾女生冯梦婕撰写的东南亚观鸟记录。冯梦婕在文章中写道,“比起停在原地慢慢老去,我宁愿选择出发。”即将过去的年让这句话变得更加有说服力。

《走出孤岛:水手计划特辑(单读24)》

吴琦主编

单读丨艺文志eons·上海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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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鹿加消逝(节选)

撰文:冯梦婕

特纳提Ternate

早上8点,小型客机降落在特纳提(Ternate,又译特尔纳特)苏丹巴布拉机场(SultanBabullahAirport)。我没见过哪座机场让草长这么高的,芒草灌木和一些小型草本植物正开着花,虽然不是我认为的一座机场会有的样子。

可我完全无法好好欣赏这初抵摩鹿加群岛的美好风光,我还在晕眩,体温跟这座岛屿一样高。

年暑假,我开始了印尼群岛赏鸟之旅。我从小热爱鸟类,赏鸟这项活动在大学时期从兴趣进阶成为志业,于是我在大学毕业后延缓了研究所入学便出发赏鸟去了。一路旅行去了婆罗洲、巴厘岛、龙目岛、爪哇岛和苏拉威西岛。在苏拉威西岛旅行的最后几天,我染上了疑似疟疾的热病,间歇性地发烧又发寒,吐了好几天。回台湾休息了两个半月也检查不出什么问题,医生只说如果是疟疾,会因为潜伏所以验不出来,将来也有可能复发。

没想到就在我离开台湾时,同样的病症再度出现。在雅加达机场等候转机的那一天半里,症状一度很严重,我缩在热水机旁边因为发寒手抖个不停,甚至没办法拿稳纸杯喝水,后来被送到救护站,绝望到哭不出来,语意不清地请机场人员帮我叫救护车,做好了放弃摩鹿加之旅的准备,便悲伤地昏睡过去。

再次醒来,病症暂时退去但我还在机场,询问后才知道原来服务员英文不好,根本没听懂我在说什么,我用简单的印尼语跟他确认没有救护车会来后,便起身继续原本的行程,好像一切又都没事了。我顺利登上飞往印尼北摩鹿加省特纳提小岛的飞机,照常翻阅鸟类图鉴打发时间,跟其他旅客讨论印尼各地人脸部特征的差异。

▲特纳提岛

直到飞机开始下降,所有难受的感受又回来了,走出机场时我已经没有力气跟计程车司机议价,随意在网上选了一间便宜的住处,给司机看过地址后,又陷入了昏昏沉沉的高烧之中。

我在爱妮妈妈的民宿养了两天病。在印尼,对内对外都是以亲属的称谓相称,例如对于女性最常用也是较尊敬的称呼是Ibu(妈妈),男性则是Papak(爸爸)。这个国家会讲英文的人口不多,但印尼语在各岛通行无阻,印尼政府透过遍布各地的电视天线和广播节目,成功地让拥有超过种地方语言的国家,现在人人都使用同一种语言。

爱妮妈妈知道我生病后便常进房关心我,为我换敷头的热毛巾,见我吃不下民宿提供的炒饭,还请佣人特别帮我做了水果拼盘。因为我的病症是一阵一阵的,所以比较舒服的时候还是能到附近溜达,或在客厅里看书喝茶,跟爱妮妈妈聊天。

我很少遇到知道台湾在哪里的印尼人,每当我说出“我来自台湾”,他们往往会因为发音的关系以为我来自泰国,或在我叙述地理位置时以为我来自海南岛。

“我们这边还算是有不少观光客,也遇到过从台湾来的。”我本以为特纳提岛在香料产业没落以后,便跟着告别了以往的繁荣,没想到旅客和平价民宿都不少。

“很多人为了逃离紧绷的都市生活,会来这里度假。”她一边解释一边为我冲咖啡。印尼摊贩和住家最常喝的咖啡不是速溶式的,也不用滤纸,喝完后底部会留下一层厚厚的咖啡渣。我啜着带有颗粒口感的咖啡,告诉她我原本打算一下飞机就直接搭船到隔壁的大岛哈马黑拉,但现在既然都来了,就不甘心只坐在民宿里发呆休息。这座火山小岛过去曾遍植丁香,并因这种名贵的香料而成为兵家之地,我想到市集晃晃,看看殖民者离开后这里现在是什么样子,是否还有成堆的丁香。

黑黑干干如一截截小树枝的丁香,是由丁香树未开的花蕾晒干而得的香料,丁香树最初只生长在北摩鹿加地区的五座火山小岛上。在过去那个没有冰箱的年代,香料可防止食物腐败并增添风味,是欧洲上流社会供不应求的食材,各种热带岛屿的香料,一开始由亚洲的穆斯林商人经欧亚陆路销往欧洲,15世纪中叶君士坦丁堡遭土耳其人攻陷后,贸易通路受阻,欧洲人只得想办法直接远赴生产香料的东方岛屿寻求货源。

16世纪初葡萄牙人找到通往摩鹿加的航道后,当时统治特纳提的苏丹王为拉拢这位厉害的新角色,让其在岛上建立堡垒要塞,没想到葡萄牙人虽打着自由贸易的口号,事实上却想垄断整个丁香市场,他们将大炮对准苏丹王宫,打算建立专制政府以统治岛上居民,后来甚至杀害了苏丹国王。杀害苏丹王一事终于让特纳提居民的愤怒彻底爆发,众人群起反抗,围困葡萄牙人的要塞达五年之久,最后终于在年将入侵者驱逐出境。

但赶走了葡萄牙人,也挡不住海上贸易开通后接踵而至的西班牙人、英国人和荷兰人。欧洲在摩鹿加群岛竞相采购香料,香料价格因而在本地大涨,欧洲贸易商的利润因此大跌,最后间接促使荷兰人于年成立东印度公司。这是全世界第一家股份有限公司,也连带开启了全世界最早的股票市场,股票价格在公司成立初期就被哄抬上天。为了创造利润,东印度公司决定效仿当初葡萄牙人的做法垄断香料市场,对地方势力施以威胁加上利诱,同时谨慎避免丁香树苗及种子被走私出口。

但17世纪之后,对生长环境挑剔且栽种不易的丁香、肉豆蔻等香料,还是成功地被商人在南洋各地种植起来,摩鹿加地区的香料产业因而逐渐没落。虽然爱妮妈妈告诉我此地仍然有人种植丁香,但我在农产市场逛了好几摊都没有看到,后来还是在一间杂货店里看到一袋一袋与其他调味料一起封装的丁香,那很可能还是从外地进口的呢。

往返于民宿与各个市集之间,我都是搭乘“偶接客”(Ojek)。偶接客是印尼最普遍的交通工具之一,没有叫车App或招呼站(某些交通要道会有司机自行立下的手写招呼站牌),在路边随招随上,也不需要什么执照,只要有一辆机车和两顶安全帽,任何人都可以当偶接客司机。我第一次在爪哇岛遇到偶接客时,还不明白为什么走在街上会一直被机车按喇叭,现在知道他们的运作模式后,我甚至能在他们以喇叭提醒我之前,就用眼神示意他们停下来了。

我坐在机车后座穿越大街小巷,看着一摊又一摊宛如复制出来的路边小贩,每个摊上几乎都摆着一致的罐装饮料、咖啡包,以及由全球最大的速食面制造商之一营多食品公司(Indofood)生产的便宜泡面“营多面”(Indomie)。除了世界级的观光区巴厘岛和几个大城市的闹区以外,我在印尼其他地方时常看到整条街都在卖一样的烤鱼、肉丸汤,以及味道都一样的印尼式炒饭。回去后我问爱妮妈妈,为什么印尼人做生意喜欢卖一样的东西,难道不想让商品区隔化,创造新的市场商机吗?

“哈哈这就是印尼的风格嘛!”她一面为我冲泡全印尼也几乎是同一种风味的红茶(我后来称这种味道的红茶为“印尼红茶”)一面解释:“印尼人的想法大多都很单纯啦,也很容易满足,只要商品能卖出去就好了,不会想那么多。”

“所以我觉得像你这样旅行也不错,”她看着我放在桌上的鸟类图鉴说道,“现在每个地方都越来越像了,但对你而言,还是有很多不一样的东西吧。”

哈马黑拉Halmahera

告别爱妮妈妈后,我前往位于特纳提岛东南边的Bastiong港,从这里到隔壁的大岛哈马黑拉搭船只要50分钟。货船张开大嘴静静等在码头,第一层船舱望上去空荡荡的,像一栋废弃工厂,也像一尾空着肚子的鲸鱼,我背着18公斤的背包伫立在它满布锈斑的舌尖,距离发船还有两个半小时,码头市集的嘈杂声随步伐从背景退去。这里是熟悉事物的边界,一个在现实概念以外、我到过的最遥远的地方。

三个月前我根本不知道哈马黑拉是座岛的名字,也不知道它在哪里。有些大城市就算你没去过也能靠着GoogleMap和旅游资讯,在脑中构筑一次可能的旅行经验;但哈马黑拉是18世纪的博物学者向往的陌生东方列岛,是真正意义上的远方,是匹诺曹落入的鲸鱼的肚腹,前方只有冒险,或者为逃避现实而对自己编出的谎言。

货船的第二层是客舱,有许多供乘客睡卧的上下两层大木板,我爬上上层吹着海风恍恍惚惚地睡着,再醒来时眼前是两个小女孩美丽的大眼睛。

小孩子就像充满好奇心的鹦鹉,就算语言不通也能跟你打成一片,我用破碎的印尼语、王子面和背包里的书籍介绍自己,女孩的母亲们也带着不好意思的眼神凑了过来。我用翻译软件和GoogleMap解释自己来自另一座岛屿,不过她们显然对不用加热就能食用的饼干面,以及那张哈马黑拉岛的地图更感兴趣。

女孩母亲们的手机里应该是没有GoogleMap,否则她们不会把那张小小的地图一看再看甚至传阅给其他乘客观赏,仿佛这个自己生长的地方也是座遥远陌生的岛屿,然后用食指沿着即将前往的哈马黑拉岛索菲菲(Sofifi)港描绘起岛屿的轮廓。

它像个歪七扭八的英文字母K,由四座半岛组成,相连之处的西边是北摩鹿加省省会索菲菲,道路与村庄主要聚集在最北边的半岛,而南边两座半岛交会的夹角有个地名被铅笔重重地圈了起来。“你要去威达(Weda)?”我点点头。

“你去那儿干吗?”度假区大多在北边,我的大背包看上去也不像跑生意的。哈马黑拉中南部地区近十年因开采镍矿而发迹,庞大的外资带来不少商人与投资客。

我打开笔记本有水彩涂鸦的一页,指着一只鸟。“您看这只怪鸟!”女孩的母亲与来自大英帝国的博物学家都一脸困惑。

年10月底的某日,男仆阿里递给他高挑的英国老板一只长相怪异的鸟——鸟的大小如八哥,全身大致是灰褐色的,脚是鲜艳的亮橘色,四根诡异的白色长羽毛从翅膀前端伸出,闪着蓝绿色金属光泽的羽毛从喉部延伸到上胸,并往下伸展成两片三角形胸盾般的华丽饰羽。

“这是一种天堂鸟。”我打开图鉴。博物学家则在他著名的《马来群岛自然考察记》中写下:“我这才恍然大悟自己中了大奖,这鸟足可媲美一种全新的天堂鸟,比其他已知鸟种都要出众。”

这不仅是大奖,甚至可说是他在这八年旅行东方群岛中的最大奖。那时世界已知的天堂鸟不过12种,皆来自巴布亚群岛,既缺乏完整的标本,分类地位也模糊不清,它们充满了神秘、梦幻与美丽,哪怕只是标本上少了双脚,都足以让远在伦敦的人们相信东方有岛屿能直抵天堂。

“华莱士幡羽天堂鸟。”它们被顺理成章地以博物学家命名,就如今日还存在于印尼群岛地图上的华莱士线(WallaceLine)、华莱士地区(Wallacea)和许许多多动植物的名字。阿尔弗雷德·罗素·华莱士不再只是到此一游的采集者或记录自然史一角的博物学家,他成了一扇面向生物地理学的新窗户,一座热带群岛,以及一只鸟。

▲阿尔弗雷德·拉塞尔·华莱士(AlfredRusselWallace,年1月8日-年11月7日),英国博物学家、探险家、地理学家、人类学家与生物学家。

“我从来不知道岛上有这种鸟。”女孩的母亲与巴占岛(BacanIsland)的鸟猎人都摇摇头。巴占岛是华莱士当时采集到幡羽天堂鸟的岛屿,位于哈马黑拉西南方,岛上的捕鸟产业直到20年前仍然兴盛。年,旅行家兼作家的英国人蒂姆·塞韦林(TimSeverin)乘着重新建造的19世纪马来帆船到巴占岛寻找华莱士幡羽天堂鸟时,岛上猎鸟队的队员表示从来没见过这种鸟。

塞韦林在他的著作《香料群岛之旅》(TheSpiceIslandsVoyage)中写道,华莱士幡羽天堂鸟在被命名后的近乎一个世纪里仅有寥寥几笔不可靠的目击记录,以致学界曾一度认为这种鸟已然灭绝,直到年代中期,在哈马黑拉岛一处名为“白色大地”的森林里,才被再次证实有稳定的族群存在。后来,塞韦林跟我的指导教授以及许许多多的赏鸟人,都来哈马黑拉看华莱士幡羽天堂鸟。

“你要去做什么呢?”女孩的母亲似乎无法理解,一只奇怪的鸟可以跟人有什么关系。在我决定休学前往热带群岛赏鸟时,我去找指导教授借了一本名为BirdingIndonesia的书,那是一本很旧的书,其中的赏鸟资讯对于20年后的现在已经没什么用,不过我是在这本书里第一次知道“白色大地”。当时教授也问了我这个问题,但他指的是另外一个意思。

“我要去赏鸟。”这样的回答实在过于简单,但我已经没有时间跟她们解释,一只鸟是如何串联起华莱士、塞韦林、年代的赏鸟人、哈马黑拉岛、巴占岛、摩鹿加和我;我也来不及告诉她,现在人们已经不去“白色大地”看鸟了,塞韦林跟我的指导教授看过的那几棵“跳舞树”都已经被伐倒。

船就要靠港了。“不,我不是在问这个……”我想起同样也是赏鸟人的教授在出发前对我说的话:“所有赏鸟人都是一样的,被鸟吸引着前往世界各地……鸟大概永远都看不完……”

“在这之外呢?你真正想做的是什么呢?”当时一时语塞地搪塞了什么话我也忘了,但那时的感觉与走下一艘停驻远方岛屿的船相差无几。

港口有许多共乘计程车司机喊着不同的地名,我在“威达!”前面停下来,司机领我走过尘土飞扬人声嘈杂的黄土路,我在人群中看到刚才兴奋地翻着图鉴的小女孩,她睡眼惺忪地被带下挤着陌生人潮的客船,现在几乎快要哭出来了。

司机问我目的地的细节时我正隔着马路掠过女孩面前,看着她哭泣的脸我说道“威达度假中心(WedaResort)”,来不及给她一个拥抱。

之所以选择威达度假中心,是因为两个月前度假中心老板回复我的电子邮件:“亲爱的冯,这儿有两棵天堂鸟的跳舞树,清晨时它们会在上面跳舞。大约离营地6公里。保证你一定能看到。”

其实可能的话,我会更愿意去最初发现天堂鸟的巴占岛、“白色大地”或者塞韦林造访过的那些地点。塞韦林二十几年前曾描述过的一棵跳舞树,很可能也是我的指导教授看过的那一棵,但一些记录显示从塞韦林那个年代开始,尽管有赏鸟人慕名而来,但许多跳舞树还是原因不明地被伐倒。

虽然有研究指出,天堂鸟对于求偶场的位置有很高的忠诚度,就算原本使用的枝条遭到破坏,鸟群也不会完全四散离开,而是会于不远处建立新的求偶场。但光有求偶场是不够的,还得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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