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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不论是当代学者还是大众，民族主义(nationalism)在他们眼中一直是一个褒贬不一的理论。它像扎根于每个人的思想，是众多政治事务和人际交往的一条原则，但人们对民族的观念和道德观都见仁见智、含糊不清。单单定义“民族”就是个大问题：在这里，柏拉图的“理型”论[1]遭到了严峻挑战，因为不论人们归纳出任何看上去无懈可击的定义，我们都能从现实生活中找到反例——如果没有，就国际形势来看（如科索沃和南苏丹），反例也不会离我们太远。为此，学者不得不用一批术语，如国族(nation)、族群(thnicgroup)、种族(rac)等，来为其分类。而再精准的术语都不能弥补民族问题的复杂性——譬如，在美国安格鲁撒克逊人跟法裔是众多族群的一员，而在加拿大它们之间的矛盾足以被称为国族问题；众多年轻台湾人逐渐形成了民族的意识，这让大多数中国大陆人无法理解接受。埃里克·霍布斯鲍姆(EricHobsbawm)如是形容这些令人困惑的问题：假使人类被核弹摧毁后的一天，一名外星史学家从那些人类的史料中发现人类毁灭的奥秘是一种以“民族”区别的神秘文化，而他无法理解民族的意义是什么，缘何对人类造成这么深的影响[2]。
[1]柏拉图认为，每个物质都是比着一个“模子”——“理型”生成的。纵使物质受时间侵蚀，理型是永恒不变的。
[2]埃里克?霍布斯鲍姆.李金梅译.民族与民族主义[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
民族的复杂性导致了它的“主义”们同样具有难以解释的特征。它有时是创造英雄、凝聚人心的“爱国主义”和“革命民族主义”，有时是反人类、令人反感而畏惧的“民粹主义”、“种族主义”、“大国沙文主义”和“军国主义”；有时是《马赛曲》、五四运动和独立战争，有时是德国另类选择党(AltrnativfürDutschand,AfD)[3]、卢旺达种族大屠杀(Rwandangnocid)[4]、巴尔干问题和北爱尔兰问题(thTroubls)[5]。有趣的是，民族主义研究——本应随着民族的兴起发挥巨大作用——作为一门成熟的学科居然异常年轻。它的年轻活力使得近三四十年迸发出了大量权威文献几乎淘汰掉了全部传统文献[6]。而正如神学研究标志着天主教会的衰落，民族主义研究的兴起可能象征着民族主义的衰落。因此，生活在当下的我们对民族主义应当具备宏观、全面、清晰的认识，而不被狂热或犬儒的情绪，抑或政治正确所左右。
在众多民族主义研究文献中，本尼迪克特·安德森(BndictAndrson)所著《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和厄内斯特·盖尔纳所著《民族与民族主义》是两部最重要、最适于入门者的两部经典。而与盖尔纳的理论对主流政治学产生的影响相比，安德森更兼顾了历史、文化对社会的影响，并更具“以本地人观点”出发的“人类学精神”[7]。然而，两部文献都陷入了欧洲中心论的局限性；它们认为，东方的民族主义，包含中国在内，更像是对西方民族主义的学习、效仿和创新，而非以一而终的中华王朝的余脉。诚然，我们多数人心中的民族主义肯定更接近欧美人心中的民族主义而不是汉唐时期的华夷之辨；然而这种古老的思想所发挥的作用没有得到充分的解释。本文将围绕《想象的共同体》展开论述并旁征博引；由于上述的争议，笔者将对关于东亚（文化圈）民族主义的讨论格外谨慎。
[3]德国右翼民粹主义政党，持欧洲怀疑论，反对欧洲单一货币政策。年，该党仅仅成立三年旋即在德国10州（共16州）议会持有席位。
[4]发生在卢旺达，年4月6日至7月中旬的天里，胡图族人对图西族人进行的种族灭绝大屠杀，卢旺达多万人口中约有50万—万人被杀。
[5]年代末至年代末在北爱尔兰的长期暴力活动及在爱尔兰持续不断的周期性暴力冲突，最终以《贝尔法斯特协议》(BlfastAgrmnt)的签署结束。超过3,人因此丧生。
[6]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吴叡人译.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第二版序1-2.
[7]Ibid.认同的重量：《想象的共同体》导读14-15.
一、民族是“想象”的
安德森认为，民族是
“一种想象的政治共同体——并且，它是被想象为本质上是有限的，同时也享有主权的共同体”[8]。
这个定义给民族施予了一个限定语——想象。这听起来有点玄。我们所共认同的民族难道只是幼稚的想象产物，或是统治阶级蒙骗群众的政治宣传？不然。“想象”所指的是，当一个人与周围的人用同样的语言交谈，跟身边的人用同样的文字阅读，和自己的同伴有相似的肤色和外貌，在互联网上收到同样的时政、娱乐新闻，受同一个政体以及他的法律所保护、约束，被同一种文化及道德所规范时，他自然会对那些跟他分享同一语言、文字、相貌、新闻、政体、文化的人们产生同理心，从而认为自己跟他们一样，在同一个屋檐下，有同一种宿命感；而不论是语言、文字、新闻、政体、文化，都没法概括一个民族——一个人的“民族”并没有刻在他的脑门上，而是他后天通过归纳和思考得来的归属感。就好比大多数学生在学校的班级，通常情况下是靠随机的、或学生无法操纵的方式分配的，然而当这个班的同学报了到，坐在教室里的位子上，他们潜移默化中便形成了一种荣誉感——我们会在运动会为班里的同学加油助威，为全班平均分比年级第二名高了两分而欢呼雀跃，为班里拖后腿的学生感到惋惜或气愤——而这个共同体都不是我们有权利选的。再比如说，在著名的斯坦福监狱实验[9]中，当囚犯和看守站在牢里牢外的位置，穿上囚服和看守服的时候，他们之间便各自形成了共同体，展现出集体主义的暴力和怯弱。但难道定义了这些共同体的是铁牢，还是制服？显然不是。这两个例子都支持了安德森的“想象”说——我们生活中的共同体不是生物学或科学的铁律，而是人与人之间通过想象建立起来的归属[10]。
但想象并不代表虚无，正如前文所说；想象反而是人类的专利——确切地讲，是我们智人(Homosapins)的专利。当距今7万年前至五万年前左右，智人遇见尼安德特人(Homonandrthalnsis)等竞争者时，食物的短缺使得他们不得不进行一场恶战。而智人之所以可以打败脑容量更大、肌肉更发达、更适应寒冷气候的尼安德特人，这个世界上唯一存在的人类物种[11]，正是因为智人可以运用语言去形容“看不见的事物”——比如“明天晚饭吃米饭”，“她正在外地出差”，或“我爱上帝”，而动物大多只能描述此时此刻发生的事情——，去议论部落中的八卦趣闻，并通过讲述“集体想象的虚构故事”——神话、正义、金钱，而事实证明神话、正义、金钱是可以土崩瓦解的——以让大批互不相识的人们在同一个虚构的屋檐下拥有宿命感，共同合作来完成一个目标[12]。
[8]Ibid.导读8.
[9]斯坦福监狱实验(Stanfordprisonxprimnt)是年由美国心理学家菲利普·津巴多领导的研究小组于斯坦福大学心理学系大楼地下室的模拟监狱内，进行的一项关于人类对囚禁的反应以及囚禁对监狱中权威和被监管者行为影响的心理学研究。研究中，志愿者被随机分组扮演看守和囚犯，并很快适应了自己的角色，一步步超越界限从而造成暴力和心理伤害。三分之一的“看守”显现施虐狂倾向，而“囚犯”普遍受到情感创伤。实验随两人提前退出实验和社会压力而中止。
[10]B站UP主“李好帅的黄金屋”对“想象”的概念也有很详尽的讲解，感兴趣的朋友请见犬儒与狂热之外，还有什么选择？
[11]一说智人并非取缔尼安德特人，而是与其杂交直至完全融合。
[12]尤瓦尔?赫拉利.林俊宏译.人类简史：从动物到上帝[M].北京:中信出版社,:14-31.
二、“共同体”的特征
既然我们已经谈到民族是一个想象的共同体，那么它自然拥有那些共同体所有的属性——我将其总结为想象性（我们已作论述）、边界性、主权性、时代性，和认同（博爱）性。去谈论这些属性，我们需要拿民族和在它之前支配人类社会的两大共同体，宗教和王朝，进行比较。
当今，宗教仍旧是人类社会最具影响力的共同体。我们不难想象它粗略的边界：伊斯兰教下的共同体从摩洛哥一直延伸到菲律宾的苏禄群岛(SuluArchiplago)，基督教从巴拉圭到日本，佛教自斯里兰卡至朝鲜半岛。这些宗教文化都为它们“广大无限的共同体”打好了基础。当一个伯伯尔人和一个波斯人在向麦加的朝圣之路上相遇，纵使他们不懂对方的语言，他们也能彼此理解互相的文字，因为他们的经典《古兰经》用古阿拉伯语书写。这正像中文的地位——一个北京人和一个广东人彼此方言不同，但他们都可以书写彼此看得懂的标准中文。而这给予了这些语言“真理语言”的神圣性。一个懂中文的“胡人”比起那些游牧人更令中原人欣赏，而会拉丁文的人则在欧洲扮演着精英的地位。这些可以用“真理语言”阅读宗教（或儒学）经典的文人在阅读的时候，便会对跟自己一样知书达理的同伴产生同理心，从而产生一种认同、归属感。这些文人互相的认同感自觉地划定了这个宗教的边界；并且构建了一个由主权的宗教共同体，在这个共同体中他们是连接方言和拉丁文、尘世和天堂（或真理）的使者，是分担主权的权威们之一。而底层、边缘的人民由于被“巴别塔”的诅咒束缚，无法通过语言形成共同体，而必须依偎在精英的周围。
王朝（尤指欧洲）的主权性则是“君权神授”。在现代概念中，一个健全的国家，其主权在其每一平米的土地上都发挥着相等的效力；而在王朝中，王朝的主权性则自在国都，或国家的中心，向四周延展，而其边界性往往是模糊的。譬如，我们很难想象玄奘西游时唐朝跟天竺的疆界到底在哪条线上。而王朝的扩展，除了战争，还有“性的统治”——王朝之间的联姻让王朝之间的主权性代代浮动。王朝的认同性主要体现在权力阶梯上的贵族之间，与贵族之间的等级和效忠关系并列；而人民——确切讲是“臣民”(subjct)——的认同性就比较微弱。
而时代性是个奇妙而强大的性质。我们对历史、圣经故事、文学作品的思考，往往都带有与自己同时代划等号的思维。譬如，早起意大利和弗莱芒(Flmish)的宗教作品中，“遵循星辰的指引而来到耶稣诞生的马槽的牧羊人竟然有着勃艮第农民的五官，童贞玛利亚长得像塔斯卡尼商人的女儿”，画作的雇主居然出现在画作中，穿着当时市民和贵族的服装跪在牧羊人的周围。再比如说，从很早的12世纪起，人们便开始认为时间的尽头要来临，主将会第二次降临并审判众生——最近的飓风哈维都被部分基督教徒认为是同性恋婚姻合法此类道德沦丧引来的世界末日的预兆。这看起来荒谬无比，但这正反映出人们总愿意把自己心中的普适“真理”与“现世特殊性”相结合。结合上文对“想象”的解释，我们可以发现对民族的认同感有很大程度上归因于同时性——“我”在此刻，或“我”生活的时代，跟一部分人享有同样的语言、文字、政体……这将对民族主义的兴起发挥巨大作用。[13]
[13]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吴叡人译.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9-24.
而欲替代宗教和王朝，民族主义不但要在共同体的性质上赶超它们，并且需要等到一个足以撼动宗教和王朝的契机。而这个契机就是文艺复兴。
三、民族意识的兴起
文艺复兴对民族主义发挥的巨大作用主要体现在了三个方面：资本主义、印刷术，和语言宿命。用简单的话来说，这三个因素环环相扣：资本主义的贪婪将印刷品从拉丁文市场伸向了广大的方言(vrnacular)市场，印刷术的普及将这些方言标准化，而这些标准化后的语言为民族注入了宿命感。
作为文艺复兴的重要组成元素，印刷出版业(publishing)对民族意识的兴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可以说，书籍出版业尝到了早期资本主义的甜头——市场永不止息的追求。因为市场经济并不关心宗教和王朝，而只关心获利和卖出商品，所以书商唯一的利益就是多卖多利，并无视天主教对它的束缚。渐渐地，当说拉丁文的精英阶级市场被饱和之后，书商唯有将市场扩大到说方言的群众市场。而印刷出版业很快便结识了它的盟友——宗教改革和新教。年，马丁·路德将他的宗教论文钉在威登堡(Wittnburg)教堂，而它的德文版在十五天之内就传遍了全国；圣经路德译本更在当时成为了通俗文学的畅销书。为此，圣座(HolyS)不得不发布《禁书索引》(IndxLibrorumProhibitorum)来捍卫拉丁文的神圣性，可宗教的力量在资本主义面前简直太过弱小。很快，那些曾经被视为文盲、无法理解拉丁文经典的商人和妇女都能用自己掌握的文字读懂了方言书籍，并接受了其中的宗教和政治思想——人们之间变得相互理解。理解的力量如此强大，以至于欧洲建立了第一个既非王朝也非城邦的荷兰共和国(thDutchRpublic)，剧烈撼动了不单单是教会，还有王朝的秩序。国家政权逐渐摒弃了神秘的拉丁文，而开始以本国方言为权力语言。总的来说，印刷资本主义为语言下的人群设定了认同性，并且通过称为权力语言的方式重新定义了国家的主权性。
印刷资本主义还赋予了语言一种固定性。这为语言的时代性打下了重要的基础。在那个书籍需要誊抄的年代，方言甚至不会被记录下来，这使得印刷业盛行前的人们无法理解距他们年前的方言；而白纸黑字让语言固定并实现了标准化，使得我们可以读懂五百年前的著作。这为我们的民族增添了历史悠久的形象；并且，当我们品读这些历史时，我们就会为古人附加现实的特殊性，认为他们是民族的先驱，是根植在我们民族记忆中的一部分。譬如，当美国人品读《五月花号公约》时，会认为这是他们作为拥有自由美德的民族的早期体现，哪怕当时签署公约的人不全是为了自由这一高尚的美德而前往新大陆，可能有些只是为了生计，有些只是为了远离迫害。这种固定性还塑造了语言的边界性。譬如，圣经中的德语最终成为了德意志人的标准语言，而“西北德语”则沦为了一种”dialct”，哪怕它们并没有实质上的优劣之分。这种“一群相近的方言趋同于一种标准语言”的趋势最终奠定了语言的宿命——那些幸运的语言最终被印刷，成为民族的象征，而剩下的则会凋亡，或以口语的形式相传[14]。
[14]Ibid.38-46.
资本主义、印刷术、语言宿命这三股力量最终将世界推向民族主义的浪潮。而民族主义并非一蹴而就，而是一波又一波，在世界的不同地区、不同时代、不同意识形态下逐渐形成，并发展成各自创新的特色民族主义。我们将在下一篇对这几波浪潮做简要分析。同时笔者愿意与大家分享几个典型的个案：德国、库尔德和日本，三个分别来自欧洲、西亚、和东亚（文化圈）的民族问题案例。由于中国民族问题容易引起争议，我将对它的讨论附在最后第三篇文章，并同时回答读者期间的问题，谈谈对民族问题及其研究的展望。
作为一名对哲学略知一二的学生，民族主义研究并非我的专长。因此，如有任何错误、疏漏、不妥之处，烦请各位批评指正。
主笔
DoubtingThoma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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